莊子第33章 天下-9
惠(ㄏㄨㄟˋ)施(ㄕ)多(ㄉㄨㄛ)方(ㄈㄤ)，其(ㄑㄧˊ)書(ㄕㄨ)五(ㄨˇ)車(ㄔㄜ)，其(ㄑㄧˊ)道(ㄉㄠˋ)舛(ㄔㄨㄢˇ)駁(ㄅㄛˊ)，其(ㄑㄧˊ)言(ㄧㄢˊ)也(ㄧㄝˇ)不(ㄅㄨˋ)中(ㄓㄨㄥ)。厤(ㄌㄧˋ)物(ㄨˋ)之(ㄓ)意(ㄧˋ)，曰(ㄩㄝ)：「至(ㄓˋ)大(ㄉㄚˋ)無(ㄨˊ)外(ㄨㄞˋ)，謂(ㄨㄟˋ)之(ㄓ)大(ㄉㄚˋ)一(ㄧ)；至(ㄓˋ)小(ㄒㄧㄠˇ)無(ㄨˊ)內(ㄋㄟˋ)，謂(ㄨㄟˋ)之(ㄓ)小(ㄒㄧㄠˇ)一(ㄧ)。無(ㄨˊ)厚(ㄏㄡˋ)，不(ㄅㄨˋ)可(ㄎㄜˇ)積(ㄐㄧ)也(ㄧㄝˇ)，其(ㄑㄧˊ)大(ㄉㄚˋ)千(ㄑㄧㄢ)里(ㄌㄧˇ)。天(ㄊㄧㄢ)與(ㄩˇ)地(ㄉㄧˋ)卑(ㄅㄟ)，山(ㄕㄢ)與(ㄩˇ)澤(ㄗㄜˊ)平(ㄆㄧㄥˊ)，日(ㄖˋ)方(ㄈㄤ)中(ㄓㄨㄥ)方(ㄈㄤ)睨(ㄋㄧˋ)，物(ㄨˋ)方(ㄈㄤ)生(ㄕㄥ)方(ㄈㄤ)死(ㄙˇ)。大(ㄉㄚˋ)同(ㄊㄨㄥˊ)而(ㄦˊ)與(ㄩˇ)小(ㄒㄧㄠˇ)同(ㄊㄨㄥˊ)異(ㄧˋ)，此(ㄘˇ)之(ㄓ)謂(ㄨㄟˋ)『小(ㄒㄧㄠˇ)同(ㄊㄨㄥˊ)異(ㄧˋ)』；萬(ㄨㄢˋ)物(ㄨˋ)畢(ㄅㄧˋ)同(ㄊㄨㄥˊ)畢(ㄅㄧˋ)異(ㄧˋ)，此(ㄘˇ)之(ㄓ)謂(ㄨㄟˋ)『大(ㄉㄚˋ)同(ㄊㄨㄥˊ)異(ㄧˋ)』。南(ㄋㄢˊ)方(ㄈㄤ)無(ㄨˊ)窮(ㄑㄩㄥˊ)而(ㄦˊ)有(ㄧㄡˇ)窮(ㄑㄩㄥˊ)，今(ㄐㄧㄣ)日(ㄖˋ)適(ㄕˋ)越(ㄩㄝˋ)而(ㄦˊ)昔(ㄒㄧˊ)來(ㄌㄞˊ)。連(ㄌㄧㄢˊ)環(ㄏㄨㄢˊ)可(ㄎㄜˇ)解(ㄐㄧㄝˇ)也(ㄧㄝˇ)。我(ㄨㄛˇ)知(ㄓ)天(ㄊㄧㄢ)下(ㄒㄧㄚˋ)之(ㄓ)中(ㄓㄨㄥ)央(ㄧㄤ)，燕(ㄧㄢˋ)之(ㄓ)北(ㄅㄟˇ)、越(ㄩㄝˋ)之(ㄓ)南(ㄋㄢˊ)是(ㄕˋ)也(ㄧㄝˇ)。氾(ㄈㄢˋ)愛(ㄞˋ)萬(ㄨㄢˋ)物(ㄨˋ)，天(ㄊㄧㄢ)地(ㄉㄧˋ)一(ㄧ)體(ㄊㄧˇ)也(ㄧㄝˇ)。」惠(ㄏㄨㄟˋ)施(ㄕ)以(ㄧˇ)此(ㄘˇ)為(ㄨㄟˊ)大(ㄉㄚˋ)，觀(ㄍㄨㄢ)於(ㄩˊ)天(ㄊㄧㄢ)下(ㄒㄧㄚˋ)而(ㄦˊ)曉(ㄒㄧㄠˇ)辯(ㄅㄧㄢˋ)者(ㄓㄜˇ)，天(ㄊㄧㄢ)下(ㄒㄧㄚˋ)之(ㄓ)辯(ㄅㄧㄢˋ)者(ㄓㄜˇ)相(ㄒㄧㄤˋ)與(ㄩˇ)樂(ㄌㄜˋ)之(ㄓ)。卵(ㄌㄨㄢˇ)有(ㄧㄡˇ)毛(ㄇㄠˊ)，雞(ㄐㄧ)三(ㄙㄢ)足(ㄗㄨˊ)，郢(ㄧㄥˇ)有(ㄧㄡˇ)天(ㄊㄧㄢ)下(ㄒㄧㄚˋ)，犬(ㄑㄩㄢˇ)可(ㄎㄜˇ)以(ㄧˇ)為(ㄨㄟˊ)羊(ㄧㄤˊ)，馬(ㄇㄚˇ)有(ㄧㄡˇ)卵(ㄌㄨㄢˇ)，丁(ㄉㄧㄥ)子(ㄗˇ)有(ㄧㄡˇ)尾(ㄨㄟˇ)，火(ㄏㄨㄛˇ)不(ㄅㄨˋ)熱(ㄖㄜˋ)，山(ㄕㄢ)出(ㄔㄨ)口(ㄎㄡˇ)，輪(ㄌㄨㄣˊ)不(ㄅㄨˊ)輾(ㄓㄢˇ)地(ㄉㄧˋ)，目(ㄇㄨˋ)不(ㄅㄨˊ)見(ㄐㄧㄢˋ)，指(ㄓˇ)不(ㄅㄨˋ)至(ㄓˋ)，至(ㄓˋ)不(ㄅㄨˋ)絕(ㄐㄩㄝˊ)，龜(ㄍㄨㄟ)長(ㄓㄤˇ)於(ㄩˊ)蛇(ㄕㄜˊ)，矩(ㄐㄩˇ)不(ㄅㄨˋ)方(ㄈㄤ)，規(ㄍㄨㄟ)不(ㄅㄨˋ)可(ㄎㄜˇ)以(ㄧˇ)為(ㄨㄟˊ)圓(ㄩㄢˊ)，鑿(ㄗㄠˊ)不(ㄅㄨˋ)圍(ㄨㄟˊ)枘(ㄋㄚˋ)，飛(ㄈㄟ)鳥(ㄋㄧㄠˇ)之(ㄓ)景(ㄐㄧㄥˇ)未(ㄨㄟˋ)嘗(ㄔㄤˊ)動(ㄉㄨㄥˋ)也(ㄧㄝˇ)，鏃(ㄗㄨˊ)矢(ㄕˇ)之(ㄓ)疾(ㄐㄧˊ)，而(ㄦˊ)有(ㄧㄡˇ)不(ㄅㄨˋ)行(ㄒㄧㄥˊ)、不(ㄅㄨˋ)止(ㄓˇ)之(ㄓ)時(ㄕˊ)，狗(ㄍㄡˇ)非(ㄈㄟ)犬(ㄑㄩㄢˇ)。黃(ㄏㄨㄤˊ)馬(ㄇㄚˇ)驪(ㄌㄧˊ)牛(ㄋㄧㄡˊ)三(ㄙㄢ)，白(ㄅㄞˊ)狗(ㄍㄡˇ)黑(ㄏㄟ)，孤(ㄍㄨ)駒(ㄐㄩ)未(ㄨㄟˋ)嘗(ㄔㄤˊ)有(ㄧㄡˇ)母(ㄇㄨˇ)，一(ㄧ)尺(ㄔˇ)之(ㄓ)捶(ㄔㄨㄟˊ)，日(ㄖˋ)取(ㄑㄩˇ)其(ㄑㄧˊ)半(ㄅㄢˋ)，萬(ㄨㄢˋ)世(ㄕˋ)不(ㄅㄨˋ)竭(ㄐㄧㄝˊ)。辯(ㄅㄧㄢˋ)者(ㄓㄜˇ)以(ㄧˇ)此(ㄘˇ)與(ㄩˇ)惠(ㄏㄨㄟˋ)施(ㄕ)相(ㄒㄧㄤ)應(ㄧㄥˋ)，終(ㄓㄨㄥ)身(ㄕㄣ)無(ㄨˊ)窮(ㄑㄩㄥˊ)。桓(ㄏㄨㄢˊ)團(ㄊㄨㄢˊ)、公(ㄍㄨㄥ)孫(ㄙㄨㄣ)龍(ㄌㄨㄥˊ)辯(ㄅㄧㄢˋ)者(ㄓㄜˇ)之(ㄓ)徒(ㄊㄨˊ)，飾(ㄕˋ)人(ㄖㄣˊ)之(ㄓ)心(ㄒㄧㄣ)，易(ㄧˋ)人(ㄖㄣˊ)之(ㄓ)意(ㄧˋ)，能(ㄋㄥˊ)勝(ㄕㄥˋ)人(ㄖㄣˊ)之(ㄓ)口(ㄎㄡˇ)，不(ㄅㄨˋ)能(ㄋㄥˊ)服(ㄈㄨˊ)人(ㄖㄣˊ)之(ㄓ)心(ㄒㄧㄣ)，辯(ㄅㄧㄢˋ)者(ㄓㄜˇ)之(ㄓ)囿(ㄧㄡˋ)也(ㄧㄝˇ)。惠(ㄏㄨㄟˋ)施(ㄕ)日(ㄖˋ)以(ㄧˇ)其(ㄑㄧˊ)知(ㄓ)與(ㄩˇ)人(ㄖㄣˊ)之(ㄓ)辯(ㄅㄧㄢˋ)，特(ㄊㄜˋ)與(ㄩˇ)天(ㄊㄧㄢ)下(ㄒㄧㄚˋ)之(ㄓ)辯(ㄅㄧㄢˋ)者(ㄓㄜˇ)為(ㄨㄟˊ)怪(ㄍㄨㄞˋ)，此(ㄘˇ)其(ㄑㄧˊ)柢(ㄉㄧˇ)也(ㄧㄝˇ)。然(ㄖㄢˊ)惠(ㄏㄨㄟˋ)施(ㄕ)之(ㄓ)口(ㄎㄡˇ)談(ㄊㄢˊ)，自(ㄗˋ)以(ㄧˇ)為(ㄨㄟˊ)最(ㄗㄨㄟˋ)賢(ㄒㄧㄢˊ)，曰(ㄩㄝ)：「天(ㄊㄧㄢ)地(ㄉㄧˋ)其(ㄑㄧˊ)壯(ㄓㄨㄤˋ)乎(ㄏㄨ)，施(ㄕ)存(ㄘㄨㄣˊ)雄(ㄒㄩㄥˊ)而(ㄦˊ)無(ㄨˊ)術(ㄕㄨˋ)。」南(ㄋㄢˊ)方(ㄈㄤ)有(ㄧㄡˇ)倚(ㄧˇ)人(ㄖㄣˊ)焉(ㄧㄢ)，曰(ㄩㄝ)黃(ㄏㄨㄤˊ)繚(ㄌㄧㄠˊ)，問(ㄨㄣˋ)天(ㄊㄧㄢ)地(ㄉㄧˋ)所(ㄙㄨㄛˇ)以(ㄧˇ)不(ㄅㄨˋ)墜(ㄓㄨㄟˋ)不(ㄅㄨˋ)陷(ㄒㄧㄢˋ)，風(ㄈㄥ)雨(ㄩˇ)雷(ㄌㄟˊ)霆(ㄊㄧㄥˊ)之(ㄓ)故(ㄍㄨˋ)。惠(ㄏㄨㄟˋ)施(ㄕ)不(ㄅㄨˋ)辭(ㄘˊ)而(ㄦˊ)應(ㄧㄥˋ)，不(ㄅㄨˋ)慮(ㄌㄩˋ)而(ㄦˊ)對(ㄉㄨㄟˋ)，遍(ㄅㄧㄢˋ)為(ㄨㄟˊ)萬(ㄨㄢˋ)物(ㄨˋ)說(ㄕㄨㄛ)，說(ㄕㄨㄛ)而(ㄦˊ)不(ㄅㄨˊ)休(ㄒㄧㄡ)，多(ㄉㄨㄛ)而(ㄦˊ)無(ㄨˊ)已(ㄧˇ)，猶(ㄧㄡˊ)以(ㄧˇ)為(ㄨㄟˊ)寡(ㄍㄨㄚˇ)，益(ㄧˋ)之(ㄓ)以(ㄧˇ)怪(ㄍㄨㄞˋ)。以(ㄧˇ)反(ㄈㄢˇ)人(ㄖㄣˊ)為(ㄨㄟˊ)實(ㄕˊ)，而(ㄦˊ)欲(ㄩˋ)以(ㄧˇ)勝(ㄕㄥˋ)人(ㄖㄣˊ)為(ㄨㄟˊ)名(ㄇㄧㄥˊ)，是(ㄕˋ)以(ㄧˇ)與(ㄩˇ)眾(ㄓㄨㄥˋ)不(ㄅㄨˋ)適(ㄕˋ)也(ㄧㄝˇ)。弱(ㄖㄨㄛˋ)於(ㄩˊ)德(ㄉㄜˊ)，強(ㄑㄧㄤˊ)於(ㄩˊ)物(ㄨˋ)，其(ㄑㄧˊ)塗(ㄊㄨˊ)隩(ㄩˋ)矣(ㄧˇ)。由(ㄧㄡˊ)天(ㄊㄧㄢ)地(ㄉㄧˋ)之(ㄓ)道(ㄉㄠˋ)觀(ㄍㄨㄢ)惠(ㄏㄨㄟˋ)施(ㄕ)之(ㄓ)能(ㄋㄥˊ)，其(ㄑㄧˊ)猶(ㄧㄡˊ)一(ㄧˋ)蚊(ㄨㄣˊ)一(ㄧˊ)虻(ㄇㄥˊ)之(ㄓ)勞(ㄌㄠˊ)者(ㄓㄜˇ)也(ㄧㄝˇ)。其(ㄑㄧˊ)於(ㄩˊ)物(ㄨˋ)也(ㄧㄝˇ)何(ㄏㄜˊ)庸(ㄩㄥ)！夫(ㄈㄨ)充(ㄔㄨㄥ)一(ㄧ)尚(ㄕㄤˋ)可(ㄎㄜˇ)，曰(ㄩㄝ)愈(ㄩˋ)貴(ㄍㄨㄟˋ)道(ㄉㄠˋ)，幾(ㄐㄧˇ)矣(ㄧˇ)！惠(ㄏㄨㄟˋ)施(ㄕ)不(ㄅㄨˋ)能(ㄋㄥˊ)以(ㄧˇ)此(ㄘˇ)自(ㄗˋ)寧(ㄋㄧㄥˊ)，散(ㄙㄢˋ)於(ㄩˊ)萬(ㄨㄢˋ)物(ㄨˋ)而(ㄦˊ)不(ㄅㄨˊ)厭(ㄧㄢˋ)，卒(ㄗㄨˊ)以(ㄧˇ)善(ㄕㄢˋ)辯(ㄅㄧㄢˋ)為(ㄨㄟˊ)名(ㄇㄧㄥˊ)。惜(ㄒㄧˊ)乎(ㄏㄨ)！惠(ㄏㄨㄟˋ)施(ㄕ)之(ㄓ)才(ㄘㄞˊ)，駘(ㄉㄞˋ)蕩(ㄉㄤˋ)而(ㄦˊ)不(ㄅㄨˋ)得(ㄉㄜˊ)，逐(ㄓㄨˊ)萬(ㄨㄢˋ)物(ㄨˋ)而(ㄦˊ)不(ㄅㄨˊ)反(ㄈㄢˇ)，是(ㄕˋ)窮(ㄑㄩㄥˊ)響(ㄒㄧㄤˇ)以(ㄧˇ)聲(ㄕㄥ)，形(ㄒㄧㄥˊ)與(ㄩˇ)影(ㄧㄥˇ)競(ㄐㄧㄥˋ)走(ㄗㄡˇ)也(ㄧㄝˇ)。悲(ㄅㄟ)夫(ㄈㄨ)！
註:
1. 多方:很多方術。 2.五車:言數量峙多。
3. 舛駁:乖雜不純。 4.不中:不當。
5. 厤物之意:究析事物之理。 6.卑:卑下。
7.睨:側視。
8.卵有毛: 卵無毛，則鳥何自有也? 意即卵含有成為羽毛的可能性。
9.雞三足:雞有二足，但還有精神才可行動，故曰三足。
10.郢有天下:郢，為楚國京都。楚王自稱天子，故其國土為天下。
11.犬可以為羊:犬羊之名，皆為人所命名，若先命為羊則為羊。
12. 馬有卵:馬為胎生與卵氐是不同，若由大道言之，本無區別。
13. 丁子有尾:楚人稱蝦蟆為丁子，幼蟲蝌蚪有尾。
14. 火不熱:人皆火食，是不熱。
15.山出口:意為空谷傳聲。
16. 輪不輾地: 輾地之輪，不過是輪之一小部，非全輪也。
17.目不見:人眼不能觀看自己的錯誤。
18.指不至，至不絕:有所指就有所遺，即使所指全至，亦能絕對窮盡。
19.龜長於蛇:意指長短、大小的相對性而非絕對性。
20.桓團:姓桓，名團，趙國辯士。
21.公孫龍:趙人。與孟子、惠施、莊周同時人氏。
22.為怪:創怪異之說。 23.抵:大略。.
24.倚人:異人。 25.黃繚:姓黃，名繚，楚人，辯士。
26. 其塗隩矣:謂其道迂曲，不是大道。
27. 夫充一尚可，曰愈貴道，幾矣:充一，一端。由充一而愈尊夫道，那就差不多了。
28. 駘蕩:放蕩。
譯:
惠施的學問廣博，他的書多達五車，道術雜亂無章，言辭多有不當。他分析事物之一，說：「大到極點而没有邊際的，稱為『大一』；小到極點而没有内核的，稱為『小一』。没有厚度，不可累積，但能擴大到千里。天和地一樣低，山和澤一樣平。
太陽剛剛正中的時候就偏斜，萬物剛剛生出就向死亡轉化。大同和小同相差異，這叫『小同異』；萬物完全相同也完全相異，這叫『大同異』。南方既没有窮盡也有窮盡，今天到越國去而昨天已來到。連環可以解開。我所知的天下的中央，在燕国之北越國之南。泛爱萬物，天地合為一體。」
惠施認為這些是大道理，炫耀于天下而引異辯士，天下的辯士也樂于和他辯論。雞蛋有毛；雞有三只脚；郢都包有天下；犬可以變為羊；馬有卵；青蛙有尾巴；火不熱；山有口；車輪不着地；眼睛看不見東西；物指的概念不相稱，相稱也没有止境；龜比蛇長；矩不方，規劃出的不圆；鑿孔不能圍住榫頭；飛鳥的影子未曾移動；疾飛的箭頭有不走也有不停的時候；狗不是犬；黄馬、驪牛是三個；白狗是黑的；孤駒不曾有母；一尺長的木棍，每天截掉一半，永遠也截不完。辯士們用這些辯題與惠施相辯論，終身無窮。
桓團、公孫龍這些好辯之徒，迷惑人心，改變人意，能够用口舌戰勝人，却不能服人之心，這是辯者的局限。惠施每天靠他的智慧與人辯論，專門和天下的辯士一起制造怪異之說，這就是他們的根本。
然而惠施口若懸河，自認為最能幹，說天地果真就偉大嗎！惠施有雄心而没有道術。南方有個名叫黄缭的怪異之人，問天地為什麼不墜不陷，風雨雷霆是怎麼回事。惠施毫不推辭地接受提问，不假思索地應對，廣泛解說天地萬物，滔滔不絕，没完没了，還嫌說得太少，又增加了一些怪異的說法。把違反人之常情的事說成是真實的，想通過辯論赢别人而獲取名聲，所以與眾不合。輕視道德修養，努力追逐外物，他走的是歪門邪道。從天地之道來看惠施的才能，他就像一只蚊蟲那樣徒勞。對于萬物有什麼用處！做為一家之說還可以，如果能進一步奠崇大道，那就差不多了！惠施不安于道，分散心思于萬物而樂此不疲，終于以善辯出名。可惜啊！惠施的才能，放蕩而不行于正道，追逐萬物而不知回頭，這就像用聲音去追逐回響，用形體和影子競走一樣。可悲啊！
流沙河譯:
老友惠施，梁國相爺，他是當代名家權威。物由人命名，名就是概念。惠施博學，從政的閒暇研究概念學以及邏輯學，還要著書。書是寫在竹簡上的，串起來，打成捆。惠施著的書能裝滿伍車，真是空前的大作家呀。奈何他的理論體係多有自相矛盾之處，他的具體主張無關社會痛癢。這方面我就不必談了吧。
名家愛玩概念遊戲，惠施樂此不疲。他分析事物概念的內涵和外延，擬出種種命題。最聳人聽聞的要數以下十大命題。
最大大到沒有外部，所謂大一。最小小到沒有內部，所謂小一。這是第一命題。
（他提出無限大和無限小這兩個概念。我想，宇宙是不是無限大？質子是不是無限小？）
有長度有寬度，便有面積。有面積，無高度，體積為零。今有某物，體積為零，面積可以大到千平方裡，而且確實存在。這是第二命題。
（他認為確實存在著二維空間吧？）
既然離地便是天，所以天低到地面。既然出水便是山，所以山矮到水面。這是第三命題。
（天的底面和地平面密密吻合，所以等高。山的底線和水平線密密叠合，所以等高。如果他是這個意思，是否太無聊了？）
太陽到頂了，報時人宣布說：「正午啦！」其實已經午後了。胎兒落地了，接生婆道喜說：「出生啦！」其實已經在死了。這是第四命題。
（不錯。頂點就是降落的開始，出生就是死亡的發端。太陽到頂的一瞬間，胎兒落地的一瞬間，皆可短到無限，無法捕捉。就算捕捉到了，說出來也晚了，因為語言落在事實後面。）
所有人都是人，這是大同。每個人不一樣，這是大異。張三李四都是工人，這是小同。但他們工種不一樣，這是小異。大同包含小同在內。大異包含小異在內。大同大異是就整體而言，小同小異是就局部而言。這是第五命題，著名的同異論。
（不錯。大概念包含著許多小概念嘛。）
南方無限，但又有限。這是第六命題。
（不錯。站在北極，任何方嚮都是南方，所以南方無限。走到南極，南方就沒有了，所以南方有限。大地是球形的，所以南方無限而又有限。同一道理，北方也是無限而又有限。這類問題也值得拿來辯論嗎？）
今日啟程到越國去，也可以說是昨日出發的。這是第七命題。
（他的意思是說：東半球的今日就是西半球的昨日，所以今日和昨日這兩個概念名稱不同，實指無異。這是概念遊戲，當作笑話聽吧。）
玉連環不敲碎，也能解開。這是第八命題。
（環與環扣死了，解不開。別忘了環中是虛空的。請放鬆些，讓環與環脫離接觸，玉連環也就算解開了。自由本來就是有限的嘛。歪打正著，他倒響應了在下莊周的環中自由論。見《齊物論》。）
天下中央在哪裡？只有我明白。南方的在越國以南，北方的在燕國以北。這是第九命題。
（不錯。地理上有兩個中央，一是南極，一是北極。站在兩極望天頂，星空旋轉如推磨，磨心便是極星。這證明兩極乃是真正的天下中央。他在暗示中國並非天下中央之所在吧？）
應該泛愛萬物，因為從天到地包括人在內是一個整體。這是第十命題。
（一切生命體禀赋同質的陰陽贰氣，共屬於大自然。但願他是這個意思。）
以上十大命題，惠施自以為是了不起的發現，到處宣講，轟動名家，遂成權威。
名家內部多有能言善辯的人，玩概念遊戲的功夫不低於惠施的水準，紛紛跑來同他打嘴巴仗，一個個的情緒高漲，大享爭鳴之樂。他們擬的命題更加刁鑽古怪。
最聳人聽聞的以下二十一個命題。
1.蛋有毛。
（鳥有毛。推測蛋內存在著毛的基因。）
2.雞三腳。
（雞腳的概念，壹、雞腳的數目，贰、一加二等於三，所以雞有三腳。）
3.郢城領有天下。
（天下是整體。楚國郢城是天下的局部。既是天下的局部，也就領有天下了。）
4.狗也可以是羊。
（概念是人強加給事物的。如果人類當初把這汪汪叫的稱為羊，把那咩咩叫的稱為狗，那麼今日所謂的狗早就通稱為羊了。）
5.馬有蛋。
（母馬排卵就是腹中生蛋。）
6.蛙有尾。
（幼年做蝌蚪的時候。）
7.火不熱。
（冷熱概念起自人體觸覺。人被火烤覺得熱，是人熱，非火熱。）
8.山開口。
（山不開口，哪來回聲？）
9.車輪不軋地面。
（這是幾何學的圓與直線相切。相切的某一點僅僅表示位置所在，並無面積可言，所以車輪並未軋著地面。輪轉車行，不過是地面上某一點在位移而已，其軌蹟僅僅是壹連串無面積可言的點的運動而已，所以車輪仍未軋著地面。）
10.看不見自己的眼睛。
（鏡子裡看見的是眼睛的虛象，非實體。）
11.給物類下定義，總有遺漏，絕不可能精確。要想下得精確，定義就會無限蔓延，沒完沒了，永遠下不出來。
（因為同類個體的特殊性有無限多。）
12.龜比蛇長。
（一般而言，蛇比龜長。個別而言，大龜比小蛇長。蛇比龜長絕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結論。）
13.矩尺畫不出直角。圓規畫不出正圓。
（直角和正圓皆是幾何學概念。用規矩畫出的只能近似直角和正圓，誤差總是有的。）
14.不是瓶口咬緊瓶塞，而是瓶塞堵死瓶口。
（瓶口是虛，瓶塞是實。實的消滅虛的，瓶塞消滅瓶口。務實派宣布他們穫勝了。）
15.飛鳥的投影從來不移動。
（投影是虛，飛鳥是實。虛的死靜，實的才有活動。好動的務實派又穫勝了。）
16.某一瞬間，飛箭既不進動也不停止。
（如果那一瞬間無限短，無限短，無限短。）
17.狗不等於犬。
（犬包含野犬和傢犬。傢犬是狗。狗屬於犬，不等於犬。大概念包含著小概念嘛。）
18.一匹黃馬加上一條黑牛，等於三。
（馬的存在加上牛的存在，等於二。再加上毛色的存在，所以等於三。）
19.白狗黑。
（因為狗眼睛是黑的。白毛色和黑眼睛共存於一狗身上。說白狗黑，並不悖謬。）
20.孤駒從未有過媽媽。
（如果媽媽活著，小馬駒就不能稱為孤駒。自從稱為孤駒以來，的確，從未有過媽媽。）
21.短短一尺，每天減半，三十萬年也減不完。
（因為1-1/2-1/4-1/8-1/16-1/32-1/64≥0。這裡說的是物質可以無限分割。）
以上二十一個命題，在下莊周看來，未免逞能炫智，為爭鳴而爭鳴，已遠離道術了。那些能言善辯的人用這些命題同惠施對陣，沒完沒了。象越國的桓團和公孫龍一類人，塗污聽眾的頭腦，改變聽眾的觀念，能使人口服而不能使人心服，他們自己也落入了自己設的圈套，鑽不出來。惠施攬盡腦汁同這類人天天辯論，還嫌不夠，還要到處宣講，嚮天下的油嘴挑戰，比賽誰最刁鑽古怪。刁鑽古怪本來就是他的命根子啊！
可是惠施自己看不見這一點。他認為自己的伶牙俐齒出眾超群，常恨論敵太難找了，抱怨叫嚷：「天戕我呀！地害我呀！我惠施空有滿腹雄才，無處陳述呀！」正好有怪人黃缭從南方來找惠施辯論物理，問：「天蓋為啥不垮？地理為啥不落？為啥吹風？為啥下雨？為啥打雷？為啥閃電？」惠施不但不推辭，也不肯考慮，衝口作答。他超出提問題的範圍，愈提愈遠，從天地風雨雷電說遍百科，說遍萬物。拉住黃缭，不準他走，白日說到黑夜，不肯休息。滔滔不絕的說了那麼多，他還不過瘾，再添荒诞故事，作為收場。
惠施參加論戰，一貫發表不近人情的歪理，說是真理，用來壓倒論敵，猎得學術聲譽，所以把百家百派的人得罪完了。德養方面悟得少，物理方面懂得多，他的前途險阻，難啦。從大道的角度觀察他的智力，微不足道，好比蚊子蒼蠅鼓翅奮飛，能對人類有何作用。當今百家百派，他在中間充當一個角色，勉強可以。宣稱自己是在那裡高舉道術大旗，古人講的道術恐怕就完蛋啦。
惠施稍有自知之明，就該息事寧人以求自寧。可是他做不到這一點，命根子帶來的刁鑽古怪使他失魂落魄於概念邏輯的迷宫，老玩遊戲，而且到死不知疲倦。他終於贏得能言善辯的身後虛名，含笑坟墓中了。
可惜啊可惜，以他的才能，馳騁一生，除了虛名，毫無實際成就。回想當年，他那樣拼命的探索萬物，不肯回頭，我便想起二個笑話。一個說有人憎恨回聲，跑入空谷，敞開大嗓罵週圍的群山：「閉嘴！不準叫嚷！」另一個說有人跑到陽光下面去追趕自己的身影，聲稱他要超越自我。當今學術領域這樣的人多得很哟，豈止壹個惠施，可悲可悲，太可悲啦！
莊子雜篇講完，因PO文用看的，故才加現代名人流沙河的譯本互為參考。
